凌源是辽西中的辽西,是辽宁省西部的边界。你若问这里的农民爱听什么戏?他们会告诉你:皮影戏(“唱影儿”)。 年国庆前夕,我和辽宁电视台的几位同事来到这里一个叫大房子的小村,采访一台皮影戏班子的演出活动。 农户人家日子过得红火了,便请来皮影戏班子为乡里乡亲们“唱影儿”。我们到的那天,戏班子已演了整整十天。那影戏棚子搭得很高,离开地面一米半,大约六、七平方米的空间,外围全用白市布封闭。戏班子不算掌班仅六个人,唱戏弄影,吹打弹拉,全是这六个人的活儿。他们农忙时在家里拾掇庄稼,农闲时搭个班子在辽西一带“唱影儿”。 夜色渐浓,影幕亮起来,锣鼓开始“仓才来才、仓才来才”击响,流传数百年的传统皮影戏开场了,上演的是全本《狄青征西》。影幕上一对小小城楼各置两边,城楼之间摆好了升帐用的门脸、大宋天子的座椅。只见大宋天子翘起二郎腿一屁股坐下,身后是两个太监,对面则是文武众官。在明亮的碘钨灯光里,透过雪白精薄的影幕,那人儿,那景儿,那蟒袍头盔,那黑胡须黄胡须,那眉、眼、鼻、唇和微抬的宽袖,尽皆一清二楚,美艳而古拙。 在这个小村子里,皮影戏那憨态可掬的剪纸似的影人儿,还有那韵味深长的唱腔即是一切,故事到底多大程度地符合史书记载,没必要深究。演的无非都是些前尘旧事,英雄末路、儿女情长、小人作梗、生离死别、善恶相报……,农人们只管静下心看那影儿,听那唱,消遣休息,全无京剧、评剧、二人转演出时击掌喝彩的热闹场面。 演出期间,我数次钻入影棚,在长方形封闭空间里细观民间艺人们的表演。那六位庄户人,一旦进了影棚即刻变成六位艺人,个个神清气爽,身手不凡。那女艺人一会儿是小生,唱大宋天子;一会儿是旦角,唱皇娘;一会儿又摇身一变,重新变回小生。她(他)们手上也不闲着,同时操纵着各种角色的影人儿,手法着实了得,弄得一个个人物,在文场或坐或跪,在武场则腾挪跳跃。她和唱大花脸的那个汉子在影戏棚内全身舞动,你进我退,顿足叱咤,风驰电掣,惹得观众一个个不时把脑袋探进影棚,张大嘴巴,望着影人儿与艺人真假共舞。观众们瞧了前面瞧后面,这缕缕行行前后穿梭的情形,只有皮影戏演出时才会出现,场面煞是有趣。 女艺人没戏的时候,从别人怀里抱过自己的孩子,坐在长椅上喂奶。那女婴醒来,睡眼惺忪,东张西望,蓦地冲两位正在伴奏的乐手们笑起来。乐手一个是四十几岁的庄稼汉,穿着挎篮背心,拉四胡,按弦的四根手指都套着铁箍,始终挺着腰板,全力拉琴,神情与剧情一道时喜时悲。 另一个乐手是六十来岁的胖老头,坐在椅子上晃头鼓腮吹笙。他是凌源县文化馆馆长,皮影戏专家,名叫韩琢。老韩自幼嗜皮影,影戏制作及演出的各个环节无所不通,能编,能演,能刻影人儿,还能操起各等乐器伴奏。他藏有许多影人儿和影戏道具,其中有几张还是刻工精美的清代影具。最奇的是,他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,从民间搜集来几百种破破烂烂、错别字连篇的手抄皮影剧本,请了十几位老人在他自制的线装书上,用毛笔一字一句重新誊清,又用买来的蓝布和纸板自制成封套,将新抄剧本一函函套好,整齐摆放在四架大书柜里,撒上卫生球,就跟从古籍书店买来的一样气派。 另外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影匠,本来已是个满不错的鼓手,还兼顾着歘大锣,可是戏演下去人们才发觉,他原来还是个“老生”,无论唱念皆声气火爆,有腔有韵。他的脖颈上有拇指大的一块疤痕,那是皮影男艺人必有的职业印记。所有男艺人的唱腔都须捏着颈部炸着嗓子吼唱,于是形成了辽西皮影戏男腔高亢热辣的风格。乍一听呛得人头皮发麻,七窍生烟,可一旦细听上几个时辰,便让你渐渐上瘾,难舍难忘,好似喝了烈性酒,吃了重庆火锅,既麻又辣,痛快淋漓。 皮影戏除了中国以外,印度和许多阿拉伯国家也有,而中国的皮影戏早在几千年前的西汉就有了。眼前由辽西庄稼人演出的影戏,大约只有三四百年历史。由于纸制影人儿的脆弱,后来改用羊皮、驴皮代替,并涂上颜料,抹上桐油,又有了那些颤动的雉尾、下垂的衣袖和灵活多动的四肢,经过多少年反复摸索,逐渐变成今天这般传神。 夜里11点多了,寒气袭人。我把夹克衫的扣子系好,关闭了微型录音机,向黑沉沉的辽西田野踱去。 回首望一望那白亮亮的影棚,又与近观时不同。眼见得小人小马影影绰绰,耳听到锣鼓弦索若在天外,一时间真不知身居何处?少年鲁迅和他的小伙伴们撑船回望社戏舞台时,也一定是这般玄妙的景致,“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……” 作者简介:刘嘉陵,男,曾任《鸭绿江》月刊编辑部主任,《辽宁电视》杂志副主编、副编审,辽宁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副主任,编审。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,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 征稿与征订启示 为更多地推介四合院网友的好作品,特向大家征稿: 1、稿件应为原创,并以作者亲历的纪实性作品为主。 2、稿件可以是您自己的作品,也可以由您推荐本网发表过的他人作品。 3、稿件可以在“晚晴四合院网”上发表,或发至以下邮箱:cdh sina.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