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种乡愁,无处可寄。 我的故乡在十年前已经废弃,空城瓦砾,万人星散,街道模糊。有时午夜梦回故乡,我醒来坐起,点一支烟,打开电脑,用百度地图卫星模式,仔细辨认那些草蛇灰线般的公路铁道和河流山脉的轮廓,心底浮现的都是故人故事。 故乡是一座地图上没有标注的三线军工小镇—辽宁向东化工厂,前身为东北军区军工部直属一厂,对外托称为东北酿造总公司,其实和酿造全无关系,是全军 个无烟火药的生产基地,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功勋工厂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,自黑龙江省密山县迁至辽宁省凌源县,三线备战,历尽艰辛,异地建厂更名为辽宁向东化工厂(内部称为国营第厂)。 几十年来,工厂一直深深隐身在辽西的努鲁尔虎山余脉的深处。因为是军工保密单位,对外没有详细地址,通信地址仅仅就是凌源县四号信箱。直到年,和全国大部分三线工厂一样,向东化工厂破产清算,人去楼空,全部废弃。 故乡在深山里秘密建成,四十年后,又静悄悄地被废弃。这好像一滴露水,在夜里凝结,在清晨蒸发,悄无声息,在广阔的时代的海洋里,有谁知道它来过?只能在我们老去之前,回忆模糊之前,凭点点滴滴去追忆那一段时光,不让它湮没,不让它无从觅迹。 (向东化工厂行政区大门) 下面讲讲我记忆里的辽宁向东化工厂。医院出生,在子弟小学和中学读书,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这里度过。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街道起伏,每一个山坳弯路,这些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。 可能九零后的朋友不太知道什么是三线建设,这是一个历史名词:在六十年代,由于中苏交恶及 在东南沿海的威胁,国家按照战备规划做出重大部署,将东部北部的国防军工等重要企业向西部内陆迁移。这场空前的迁徙和建设,汇集全国各地将近四百万工人、干部、知识分子、解放军官兵,在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和“好人好马上三线”的号召下,前往西部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,风餐露宿,肩挑人扛,用血汗甚至生命建起一千多个军工厂矿及科研院所。 三线建设是中国经济史上的一次极大规模的工业迁移。其中迁移至京广铁路以西范围的,称为大三线,其余的称为小三线。无论大小三线,都是各地大山深处的保密单位,前期的生产生活环境非常艰苦。 我父亲正是拓荒建厂的 批先锋,当时建厂任务被命名为沈阳军区七零三工程。据我父亲讲,刚到辽西努鲁尔虎深处的选定新厂址的时候,这里还十分荒僻落后,山村里的老翁有的居然还梳着清朝的小辫,真是所谓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,非常之闭塞。 (向东化工厂三线建厂工程,代号沈阳军区七零三工程) 早期建厂阶段,像我父亲一辈的建设者全都是别妻离子三五年,在深山老峪里,从扎帐篷驻营开始,架电线,开公路,建厂房,修堤坝,造住房,一砖一瓦地建成了一座初具规模的现代化生产区和生活区小镇。而我的母亲,和她的很多女同事一样,在遥远的黑龙江兴凯湖旁的老厂区,一边上班一边拉扯着两个孩子,过着牛郎织女天各一方的两地生活。 (辽西新厂址向东化工厂首届职代会) 我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孩子,就出生在父辈亲医院,属于家里 的一个辽西人。多年以后,每次被人问到我的家乡在哪里,我回答辽西凌源,都会被不解和质疑:你怎么没有一丁点儿辽西口音?的确如此,工厂一两万人基本上没有辽西本地人,大部分都是来自黑龙江,鸡西密山人居多,还有部分沈阳和本溪的知识青年及转业军人,以及各地大学毕业分配过来的知识分子,整个厂区就像是黑龙江省在辽宁省的一块飞地。 (山湾子家属区与魏塔线铁路) 向东化工厂因山形水势而建,公路、铁路、河流并行。 绵延的努鲁尔虎山脉,和燕山山脉一样地质年代久远,属于石质童山,植被基本上只有杂草和灌木,难见树木。半山腰有一条铁路,魏塔线,又称辽西战备支线,是七十年代专门为了配套向东化工厂而建设的支线铁路。客车是绿皮蒸汽机车,烧煤,开得慢。每次下火车进家门, 件事就是洗脸,因为火车穿过隧道时,煤尘会狂飘到乘客脸上,鼻孔都是黑灰末子。白马山下,是我们子弟小学 分校。每次课间操的时间,也正是火车路过的时刻,红领巾们会冲着火车挥挥手,火车司机也会鸣起一声汽笛回应。当然,这条铁路不仅仅具备客运功能,还有更多的货运支线伸展到生产区的保密仓库里。 和铁路并行的是一条县级公路,四百线,除了厂区一段是柏油马路,其余都是砂石土路,卡车跑起来后面尘土滚滚,人马避之不及。公路有几处坡度比较大,附近农村老乡们赶马车经常爬不上来,路过的行人会帮着推一下马车上坡。 子弟小学校门口的那一段坡度最陡。我们小时候的日记作业经常写到“今天我学雷锋帮助农民大爷推马车...”,第二天的日记作业“今天我又学习了雷锋,又帮忙推了一辆马车上坡...”,结果语文老师大怒,不许大家再把推车写进日记来敷衍功课。 (白马山电视塔俯瞰,铁路公路河流并行) 和公路并行的,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,属于青龙河的支流,名字为清水河,《凌源县志》上又称谓回流水,大概是因为自东向西流的缘故吧。据子弟中学地理老师考证,这条河流向河北省,注入滦河,最终汇入渤海。清水河平时温顺清澈,鱼虾潜底翠鸟飞过,可是一旦十年一遇的汛期到来,马上就暴涨体量数十倍,浊浪滚滚。大概是八五年,山洪暴发,我爬到水坝顶,战战兢兢探头一看,只见黄水滔天浩浩荡荡,心想,传说中的黄河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吧。 并行的公路、铁路和河流,就这样串联起五六个分散的生活小区,构成了工厂的生活区。此外,还有十几公里的铁丝网完全封闭生产区。生产区里有很多保密车间和分厂,都有着特定的保密代号,什么、、,甚至连生活区的子弟中学也有代号,叫做。小时候每逢暑假前,小学班主任都要统计,有哪些同学假期要随父母外出旅游或者探亲,特意辅导一下对外保密制度;例如,在火车上如果遇到陌生人问到你的家在哪里或者父母是干什么的,我们小孩子会有一套事先背好的标准答案。 由于对军工产品的高度保密,所以我一直都没太搞清楚父母一辈子生产的是什么火药炸药。长大后,我离开工厂在沈阳装修婚房,父母领着装修工人喷油漆。一屋子的油漆喷雾弥漫,呛得装修工人都受不了,跑到门外去透气;父母却镇定自若,连口罩都不带,说,比起他们年轻时候的工作环境,这点呛人味道根本不算什么,他们当时没有自动化生产线,全是半手工地将棉花浸泡到 池中,然后生产出一种叫做 棉的炸药初级品。 ( 车间建成合影) 因为是化工岗位,父亲会经常发到一些福利,比如有一种铁罐的“天津咖啡”,家里没人愿意喝,或者说不会喝。我那时刚刚上小学,偷偷地几天内就喝光了一罐,咖啡粉纯兑水喝。后来才知道喝咖啡是要放糖和牛奶的。由此说,我后来的饮食重口味,大概就是童年练成的。 (邹家华副总理为厂的题词) 向东化工厂是一家为祖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军工企业,之前曾为 提供了高质量的军火保障,再后来曾经为国家出口创汇尽力尽责,在货架复兴崛起的功劳簿上,有着大放光彩的一页。向东三代军工人,最早的一代的开创者已经陆续离世,很多就葬在辽西这片连绵的山岗之上,和他们曾经奋斗过的热土同在。 我算是比较晚辈的第二代向东人,基本上只是从父辈那里听说当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种种艰辛,并未亲历。于我个人而言,故乡就是时光,童年和少年的快乐时光,和全国各地的同龄人过着相同而又不尽相同的生活。 (文化宫俱乐部) 作为军工厂的子弟,当时的小孩子们偶尔会有几个真的子弹,不是子弹壳,而是完整的子弹。秋天课余的时候,大家经常跑到附近的田野,拾掇些荒草烂木头架起一堆火。先是烤土豆地瓜,吃饱后,再往火堆里投进去几个子弹,然后大家找到低处趴下匍匐,等一会儿从火堆中传出啪啪的爆炸声,肾上腺素爆发,真是欢乐刺激无比。 上中学时,有个同学带着我去大岔沟靶场摇过真正的迫击炮,他坐在炮筒上说这里原来还有一辆五九式坦克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那时我家里还有一个奇特笔筒,是炮弹壳改造而成,内外两圈,铜 质地,结实沉重,掉在地上响声洪亮。由此我理解了为什么大多数打击乐器都是铜质的。很可惜,因为后来的搬迁,这个笔筒再也找不到了。 工厂家家户户都有若干个涂军绿漆的军品包装箱,据说叫苏式箱子,上好实木,防水防虫蛀,上面喷着标号和一堆英文字母。在我筹备结婚时,父亲执意找到木匠用苏式箱子的木料给我打造了一个结实的婚床,说这比宜家什么的单薄货更耐用。 (同样一个造型,在杨杖子叫老太太背包,在张家界叫仙人采药) 八十年代,放学后的孩子们都不会宅在家里的。在父母下班之前,在山间河边水坝上,楼间暖气管道上,都是自由奔跑嬉戏的我们,脖子上套着尼龙绳家门钥匙,在广阔天地里疯跑胡闹。我在小学二年级的一天,和小伙伴们去爬一座叫做白马山的陡山,山石风化易碎,我一脚踩空不慎跌下,直滚到山脚下。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有人说“这是谁家的孩子啊?”“好像是潘调度家的三小子”,我“嗯”地答应了一声就又昏了过去,再醒来已经是半夜,医院的病床上。因为脑震荡,随后在家休学半年,我幸福地吃光了父母同事们探望送来的几十瓶水果罐头。有一天吃得甚爽,一抹嘴没出息地问我妈,如果我从山上再摔掉下来一次,是不是还会有这么多水果罐头可以吃,结果被我妈一顿咆哮暴揍。 甜梦中大白兔黏牙/二十寸彩电皮沙发/五点半大风车动画/我们就一天天长大记忆里有雨不停下/蝉鸣中闷完了暑假/新学年又该剪头发/我们就一天天长大也开始憧憬和变化/曾以为自己多伟大/写了诗不敢递给她/我们就一天天长大听磁带偶遇榕树下/白衬衫黄昏木吉他/年少不经事的脸颊/我们就一天天长大——刘昊霖《童年》 (向东人将毛主席雕像千里迢迢地从黑龙江老厂搬到了辽西新厂) 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八十年代,基本都是企业办社会,厂区麻雀虽小,却是五脏俱全。总厂下属生活服务公司和很多集体制分厂,除了有粮站 气站,煤场肉食店图书馆,医院商场发电厂,文化宫体育馆电视台,还有自产自销的汽水厂、雪糕厂、针织厂、印刷厂、奶牛场。教育一条龙,从摇篮到电大,两个托儿所,四个子弟小学,一个子弟中学一个技校。报考大学如果分数不够,还可以考虑委托培养和定向培养。 (粮票还是 气票?) 工厂还有自建的电视台和报社。电视节目除了各下属单位的新闻报道,还有巨多的武打片和港台片,上映速度比地方电视台还要快,尺度还要大。小学时隐约听说过一个名叫“台湾黑猫旅社”的片子,因为太过激情,家长都不让小孩子看。此外,每周一期的“向东工人报”,面向各下属单位免费发放。我中学时代的作文有几篇写得尚可,被语文老师推荐给报社,我由此挣到了累计二十元的稿费,算是人生的 笔收入。感谢父母还保留着当年的剪报,现在看起来辞藻空洞,不由得脸红。 (向东工人报) 接着说工厂,在自给自足方面堪称优越:中小学生们使用的田字格作文本都是印刷分厂装订生产的;学校的桌椅板凳都是木工车间包揽的;甚至玻璃黑板也是玻璃分厂生产安装的。元宵节工厂自办游园灯会,评比 彩灯,各个分厂和车间的技工师傅撸起袖子齐上阵,自制各式各样的走马灯八仙过海灯,争奇斗艳,目不暇给。 留给我最深刻印象的,是那次灯会上的礼花表演。放炮是军工厂的看家本领,那一晚,在文化宫楼顶,架起工厂自家的钢炮,炮声轰鸣,把一朵朵礼花打上夜空高处,朵朵绽放,绚丽如梦。 工厂还居然拿出一笔钱,赞助了一只乙级足球队(沈阳体育学院校队),名曰沈体向东队,力克全国劲旅,获得年全国体院足球赛 。 (当年的沈体向东队,战袍上印着“向东”) 总之,在八十年代,工厂很强大,工厂很全面,留在工厂就是子弟们 的就业出路。即便考上大学,如果不能分配到北京上海沈阳,那还不如回到工厂当老师、医生或者工程师,这就是我父母那一代对儿女的最简单美好的规划。 企业办社会,工厂即社会。彼时三线军工厂的口号是:“献完青春献终身,献完终身献子孙”。在父业子承的接班时代,这里就是一个半封闭的熟人社会。走在街上,不可能不遇见熟人;逢年过节,一堆五叔六姨。几十年来,两万人在方圆十里内联姻繁衍。如果细细论来,谁是谁的谁,差不多都能比较出辈分。我经常去一个同学家里玩,每次遇见他爸爸,我总是很尴尬,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。如果从辈分上来讲,我应该叫他爸爸为哥,但是如果真叫了,同学会大大的不开心。 几代均为同事的也不稀奇:爷爷一辈是建厂老同事,父母一辈也是同事,儿女一辈还是同学,互相都非常熟悉,每个人都没有秘密,必须老老实实做人。这里地方小,熟人多,街坊邻里的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紧密稳定,人情味从来不曾淡薄,大家总觉得一辈子就可以这么安稳知足地过下去。 (子弟中学学生乐队) 时间来到八十年代末,生活在工厂里的我们还不太白癜风专科的医院北京白癜风治疗的 医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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