晴朗的假日上午,辽宁省朝阳市中心的北塔广场上,佛教信徒们在绕着古塔祈福,顺时针每走一圈都是一次功德。塔的南侧,摆有香炉和蒲团,有人在叩拜之后虔诚进香,香烟缭绕飘散起来。而在塔北的空地广场上,大妈们在领舞大姐的带领下,在震耳欲聋的舞曲伴奏中,正热情饱满的舞动着。 远方而来的我们,在热闹身上抬头仰望这座古塔,42.6米高的砖砌身躯秀丽挺拔。塔呈方形,最下层是宽大而朴实的基座,在其上部砌筑带有大量砖雕图案的须弥座,不仅有肃立的力士也有轻盈的飞天,须弥座的南面开设一道券门,另三面中央设假门。须弥座以上是塔身的部分,也可以看作是佛塔主体部分的第一层,这一层修的极为高大,四面满布大幅砖雕,每一面皆在中央部分塑出一尊坐佛,为密宗金刚界四方如来佛,也就是东方阿閦佛、南方宝生佛、西方阿弥陀佛、北方不空成就佛,他们均头戴五佛宝冠、身披袈裟且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,佛的两侧均有胁侍菩萨和八大灵塔中的一座,上方还有婀娜多姿的飞天。塔身以上,是密密的十三层塔檐,层层迭起,逐层内收,使得塔的外轮廓形成优雅的曲线,再往上就是塔刹了。 在四月的天空下,眼前的这座塔就像是一座巨型佛教砖雕艺术品。 朝阳北塔是一座世所罕见的“五世同堂”塔。这里最早是十六国时期三燕(前燕、后燕、北燕)都城的宫殿建筑,后来毁于战火,北魏冯太后在建筑基址之上建成佛塔,名“思燕佛图”,北朝末年又被大火烧毁,后隋文帝在旧塔基础上敕建一座新塔,用以安放释迦牟尼真身舍利,唐玄宗开元、天宝年间曾对隋塔进行修缮,到了辽兴宗重熙年间对这座佛塔做了最后一次改建,使其外观呈现出典型的辽代风格,也就是今天可以见到的样子。 在漫长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上,辽塔是一出华彩乐章,堪称辽代建筑的典范之作。公元十世纪,当从马背英雄逐渐走向帝国君王后,契丹统治者开始接纳和弘扬佛教,并最终将其立为国教,从今天东北的吉林大部和内蒙东部,直至华北的河北和山西北部,都曾是大辽帝国的版图,在如此广阔的疆域内陆续建造了大量佛寺和佛塔。千年风雨,江山代谢,那些宏丽的寺院殿堂多已湮灭,而高耸的佛塔幸而还有较多留存,据统计,较完整的辽塔目前不下上百座,以东北辽宁境内数量最多,其中辽宁西部地区北临辽国五座京城中的上京和中京,曾是辽之疆域腹地,这个区域内的佛塔密度尤为可观。寻塔,便成为我们在清明假期,从北京出发,过承德,至凌源,顺大凌河而下,奔驰在辽西大地上的旅行故事。 朝阳北塔呈现出的密檐式外观,是辽塔最为典型的式样,顾名思义是将塔身各层的高度缩小,层高不足以设置门窗,从而使得各层屋檐呈现密叠状效果,与之相反的是,底层被塑造的特别高并设有门窗,现存绝大多数辽塔都属于密檐式塔系统。就像北塔一样,这些密檐式塔由下至上,普遍由基座、须弥座、塔身、塔檐和塔刹几大部分组成。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以后,首先出现的是楼阁式塔,那是完全按照中国传统木质楼阁的形式,墙体、门窗、屋檐、梁柱这些楼阁元素一应俱全呈现在每层塔身的外部,而在塔内也有砖砌或者木制的楼梯可供登临。密檐式塔脱胎于楼阁式塔,它兴盛于隋唐,成熟于辽金,现存的密檐式塔多分布在华北和东北,西安城内现存著名的唐代小雁塔就是典型的密檐式塔,逐渐发展成了中国佛塔的一大类型。凭借塔内楼梯可以一口气爬上去,但许多辽金及以后的密檐式塔或为实心,或内部虽为空筒却不设楼梯,因而为便于信徒观瞻,佛像或佛经故事多雕刻在塔身底层的门窗两侧和上方,似乎又结合了经幢的形式。 朝阳北塔被世人瞩目,不仅以其俊秀的外表和悠久的历史,更因为年对塔进行维修时的重大考古发现。当时,在接近塔顶的第十二层的中心位置发现了一块青石板,在石板下方清理出一个几乎被尘土填满的石匣子,考古学家确认这是北塔天宫。在艰苦的条件下,考古队员们趴在临时搭的木板上,用毛刷一点点清掉灰尘,终于让天宫露出了本来面貌。这座天宫由门道、甬道和宫室三部分组成,南北长4.2米,东西宽1.39至1.80米,深达1.72米。在一种近乎神圣的气氛中,从隋文帝直至辽兴宗时的上千件佛教宝物重见天日,不仅有眩人眼目的银棺、金塔,还有两粒释迦牟尼真身舍利。这个消息很快传开,轰动一时,从此前来北塔瞻礼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。 一个朝阳当地朋友曾自谦地说:我们这儿什么都没有,就是有塔。 是啊,在朝阳,无人不知北塔。如今的北塔,既是圣洁吉祥的象征,又是健身娱乐的场所,和它遥遥相望的,还有一座风格相同的南塔,塔下也是一个热闹的广场。当我晚上站在宾馆房间的落地窗前时,看见被灯光打亮的北塔,在黑夜里熠熠生辉,是朝阳古城的精神象征。 与北塔受到举世瞩目相比,另外一些古塔虽也身处城邑,却少有人问津。离开朝阳市区后,我们驱车赶往锦州市下辖的义县,主要目的是去参观瞩目的辽代建筑奉国寺大殿。快到县城时,远远看见一座古塔在一片无甚特色的民居之上摇曳出尘,让我大为兴奋。而翻了手头所做的攻略,竟被疏忽大意的我遗漏了。 决定临时改动一下行程,先去寻塔。车进义县城区,反而一时看不见它的身影了。七拐八转,最终将车停在县城西南角的一条马路边,这块是旧城区,略显破败。塔还在巷子里,我们穿行其间,隔着院墙和横七竖八的电线去瞻望,它也是一座十三层密檐式塔,不过与朝阳北塔不同的是,此塔周身呈八角形,而这是辽代密檐式塔中更为常见的式样。 这时,风吹过,塔檐下悬挂的那些铃铛齐齐作响,送来一阵悠扬轻音。 查了资料,果然也是一座辽塔,因寺得名,称为“广胜寺塔”,高度几乎与朝阳北塔相当,须弥座和塔身底层特别的高大,塔身底层八面皆有佛教题材浮雕,都是一佛二菩萨的组合。这座塔刚刚进行过维修,从网上翻出它的昔日影像,那时塔顶部分早已倾圯,长满荒草,如今塔刹已经安上,塔身外观上也能看出一些新修的痕迹,少了几分历史赋予颓唐与优雅,却坚固了许多,也更为挺拔。 然而即便得到了维修,广胜寺塔也门庭冷落,在巷陌深处仅存立锥之地,很少有人走得到这里来。塔下有一圈围墙,可惜大门紧锁不得入门细看,墙外有块水泥地,几个孩子在打羽毛球。佛塔遮住了太阳,投射下一大片阴影,静默不语。 在寻访城市浮图之外,当我们沿着大凌河上游旅行时,还邂逅了好几座散落乡间的辽塔。这些在手机地图上找不到准确位置的古老佛塔,或居山巅,或倚峭壁,遗世而独立,回首已千年。而如此寻塔的过程,忽而上下求索,忽而不期而遇,充满野趣。 第一处惊喜在大凌河南岸的朝阳县境内,我们车行不久便进入山区,春风似乎尚未渡进这重重山坳,路边和山上的树木还是一片枯色。我一直注视到车窗外,过不多久,左手边山崖上的一对塔影便跃入视线。 双塔寺双塔虽是建在山崖中部的平台上,但我们从山脚仰望,感觉它们几乎是挂在绝壁之上,胆大心细,惊心动魄。两座砖塔都颇为灵巧,高度都只在十多米,尤其是靠右侧较小的一座,造型非常奇特,只有一层塔檐,檐上即是覆钵和十三层相轮,这种塔型实为他处罕见。与其相距20多米的所谓大塔,其实也大不到哪儿去,造型却完全不同,是一座有三层塔檐的空心八角形塔。民国时代的《朝阳县志》记载双塔寺是本地人捐资修建,“寺基地势极险峻,寺前建塔两座,高约数丈,故寺得此名。”时过境迁,昔日的佛寺早已无存,唯有寺前双塔犹立,在这山崖之上展览千年。 看罢双塔,我们的目标是寻访大凌河北岸的多座古塔。根据网友游记的线索,一边开着车一边用目光四下搜索,当走到朝阳市朝阳县与龙城区交界处时,我突然看见左前方的小山顶上,一座浑身雪白的八角密檐式塔庄严矗立,在瓦蓝的辽西天空下,白得几乎晃眼。 车开到山下,循着低矮灌木间的小路往上爬,走了好大一段路才到跟前。塔下有一些残砖,不知是不是维修时候留下的。八棱观塔也是十三层塔檐,高近35米,但塔身比例较为修长,其中塔身第一层明显要比朝阳北塔和广胜寺塔要矮,加之周身华丽的雕刻和近年的粉刷一新,颇有些玲珑宝塔的感觉。只是塔上浮雕佛像有部分损坏,有几尊佛头已不知去向。站在塔下,俯瞰顺着山脚向西流去的大凌河,再远处是一些松林和起伏的山岭。 关于这座塔的历史,一般认为它和不太远的黄花滩塔都与辽代建州城存在一定联系,但并没可靠的文献予以佐证,塔名也是现代人根据附近一个叫八棱观的村子命名的。古塔傲立千年,最后却把自己的本名弄丢了。 离开八棱观塔,我们一路往东寻找黄花滩塔,路况变得很差,虽是柏油公路却已是坑坑洼洼。走出一段路程,便远远又望见一座山上白塔,我们顺着方向开过去,可一不小心就跑过了,只好调转车头,一边问路一边走,从公路进入通向村庄的小路。几经辗转,眼前就到了塔前,却又一头扎进人家的果园里,在主人家的指点下,我们经由果园外的土路终于接近古塔,眼前的景色愈加乡野,一只野鸡从草丛中飞起,接着一只野兔子从车前窜过。 经过最近修缮的黄花滩塔就静静立在那里,我敢说一整天里也不会有几个人专门来看它。 这也是一座标准的八角十三层密檐式塔,高度超过30米。塔身底层正南面开设券门,其余七面浮雕站立于莲台之上的佛像,没有胁侍菩萨,没有飞天,显得极为简洁,佛像边都有榜题,看起来是由一些民间佛教徒们捐资修建的。 与八棱观塔一样,在历史的淘洗之下,人们再也记不起这座塔的名字,只好以的黄花滩村为之命名。 日头偏西,我们决定离开,又是一番颇不容易的探路,才从另外一条土路开上了公路。回首望去,黄花滩塔的白色外观,此时已经落入暮色之中不再刺眼,它原本不甚柔和的轮廓线,也已化作一道优美的剪影。 雄踞闹市,隐于巷陌,偏居荒野,种种原因赋予这些佛塔看似不同的境遇,但它们共同建构起了解读千年前那个强大帝国的一段线索。于塔下听佛音,似乎就能进到历史的深处,看到古人的喜乐与哀愁。 耿朔/文了了/图 ——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