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兵的迷彩八年 ●王甜 第一年 当兵前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是这样。从新兵训练开始,很多事情都是颠覆性地出现——比如跑步,根本就不是通常意义上跑步的概念。 老兵们板着脸,管得比爹还严。早上别说睡懒觉,动作慢一点都是挨批的相。高原的早晨,又是冬天,空气不但稀薄,还冻,吸入肺里很痛——是的,是痛。5公里,13分钟以内。这样的长跑让人绝望,让人恨不能去死。跑一趟死一回,跑完了,缓缓劲,又活过来。 驻藏某旅步兵二营四连班长刘海波长着一张成熟的脸。但把时间转回八年,刚刚从辽宁凌源老家来到林芝时,这张十八岁的脸还生嫩着,还带着好奇的眼眸与模仿出来的严肃表情。 第一年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训练的。下连后,正逢成都军区组织全区建制连队大比武,他们的训练就以比武考核为标准了,跑8公里,一天三趟。一跑就是一年。 最开始射击是弱点,但他喜欢射击——仅仅因为,这项训练“可以不动”。跑8公里的身体,奔腾过,张弛过,呼吸困难过,射击时却“可以不动”……简直生出了一种幸福感。 整个连队都在参加爱军比武的准备中,苦也苦了,累也累了,到后来,抽签参赛,却没有被抽到。所有人都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,巨大的失落感像夜雾一般升腾起来。 锦衣夜行,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。 第二年 三月份的一天,还在篮球场搞整顿呢,没搞完,指导员就跑步过来,跟电影里打仗时紧急关头的指导员一样,大喊着:马上做好奔赴××的准备! 那是第一次执行重大军事任务。坐东风车,路上走了三天三夜,只能吃干粮,干粮吃了肚子发胀,拉又拉不出来,到后来就不敢吃东西了。要过一个号称“九十九道弯”的地方,东风车拐啊拐啊,尘土都扑进车来,像遇上了沙尘暴,车里的人全给塑成了泥像。 说来说去这都是其次的。最重要是在心里——那份实实在在的害怕。做再多准备,面对可能的死亡威胁,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做到毫无畏惧。刘海波亲眼看见一个班长写好了一封遗书,郑重地装进贴身衣服的口袋里。有一个新兵也看到了,显然受了刺激,脸色都不好了。 “没事儿,”那个班长安慰他说,“就算死也不是死你一个,大家在一起嘛!” ——刘海波此前没有遇到过这样现实的思想工作,既客观又贴心。微言大义啊。 某次,一个大家都看不惯的老兵,就着点小由头骂新兵,刘海波找他理论,理论不通就干上了。打架没打完,被拉开了,连长知道后简直跟点了的炮仗一样,冲着他炸得来震天响: “知不知道你们带了枪、弹?知不知道!冲动起来,万一拿枪对准战友怎么办?怎么办!” 刘海波垂下了头。这是实战,任何看上去不起眼的小事,都因为环境不同而被放大,都可能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。 那次任务有漫长的六个月时间。因为条件所限全是睡地板,睡到后来忘了床的滋味。 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。毕竟,他——和他的战友们——活着回去了。 第三年 长途拉练,是到巴洛山口,来回44公里。到目的地吃完干粮,带回。一个士官在奔袭回来的22公里路上突发疾病,没能跟上大部队,拖了连队的后腿。那么壮实个人,为这事大哭了一场。他哭:我从没拖过后腿! 全世界的军人,骨子里都深深扎入了“为荣誉而战”的信念。痛苦,疾病甚至死亡都不能免除它的存在。 刘海波被士官的哭声撼动了,他焦虑地想着一个问题:万一哪天我也生病怎么办? ——怕拖后腿啊。拖了连队后腿,影响的是集体的荣誉,伤的是个人的自尊心。 只有军人,才能真正理解“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”的含义。 第四年 是老兵了。部队组建新兵连,给他分了14个新兵带。 他也可以板着脸了,可以管新兵,管得比爹还严;可以一大早催他们起床出操;可以毫不留情地随时指出他们的错误。 可毕竟换了个角度,大不一样了。班里有两个新兵,一来就发烧,搞得他很紧张,到底是高原,小病不注意害怕弄出严重后果。他带他们去卫生队输液,没输完他就不走,一直陪到凌晨两点多。回来睡觉,他睡不踏实,总要起来看看那些新来的家伙,看睡觉的盖好被子没,站岗的把大衣穿好没。 “那些新兵啊,就跟小孩子一样!”他没发现自己的口气都变得老气横秋了。 第五年 第一次参加实弹演习。 是在米拉山啊,老西藏没有不知道的,那个海拔,那个环境。可能身体已经习惯了林芝的供氧度,在这真正彰显高原意义的大山上,他开始接受新一轮的生理检验。 嘴唇开裂,脚上豁口,脸上也像动物一般大面积地脱皮。到后来演习的过程都不大记得很清楚了,晕晕乎乎中,只记得整个人都乌青了,全身上下,每一个细胞都在怀念氧气。 第六年 又是演习。这两年忽然演习扎堆了。是去羊八井,跨军区、跨兵种的大动作。想象中是战争电影一般的恢弘场面,天上飞的,地上轰的,硝烟中爆发出的“冲啊——”,无数矫健的身影冲向高地…… 但现实是赤裸裸的、尴尬的。“心情不好。”刘海波概括地说。心情不好的原因是来了却没分到什么任务,眼睁睁地巴望着这么大场面的演习,居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,咱兴师动众大老远地跑来,却成了打酱油的,窝心不窝心嘛? 后来终于给了一个任务:给演习场展示兵力。只能去一个连,指导员想把任务“抢”下来:“必须是我们连!”但每个连长、指导员都这么想的,没办法,要公平就得竞争,用实力去“抢”——每个连抽一个排,谁先冲上制高点把红旗插上,谁就拿到任务。 刘海波带了两个班——“班长都是盖帽的!”——去冲击高程点,那坡陡 得,说是冲,差不多都是两手攀上去的;目标呢,看着近在眼前,要接近它简直远在天边似的。那一刻人人都是把吃奶的力气使上了,刘海波带的人把红旗插到了目标点。 “我们拿到了展示兵力的任务!” 兴奋劲儿在他脸上绽开了花。没当过兵的人,是理解不了刘海波们的。为了争取一个任务,也可以那么拼。 第七年 刘海波7年没回家过年了。 这一年,他和家人的愿望就是回家,过个团圆年。 部队规定和上一次休假间隔满八个月的就可以再休假,他当兵第六年3月份休过,刚好符合条件。他找连长批假,没得到同意。 “还有个同志满九个月的,轮也该轮着人家,”连长说,“再说床板也还没弄好嘛。” 连里的床需要制多块床板,这事是由刘海波负责的。 情绪就有了。这都第七年了,回家过个年,自忖也不算过分啊!床板的事自然是不会耽搁的,去年搞后勤两室一库规范建设就是让他弄的,当时离检查就两天时间了,只给了4个公差人员,要把多个包按规定整理,床要喷漆,便衣柜要统一管理,同时还要弄解说词……弄到凌晨两三点,他第二天还要照常出操,把任务就这么鲜亮亮地完成了,他抱怨过啥吗? 就这次,他给了连长脸色。脸和那没上漆的床板一样,不光鲜。就这么闷着、板着制床板,“带着情绪”把活儿干完了。离过年还有五六天的时候,连长突然通知他:他的假批下来了。是连长给上级做了工作,极力争取到这个假的。 “我都不敢相信。”刘海波不好意思地说。 第八年 进入第八个年头了,连里的战士,就只有刘海波和另一个同年兵待的时间最长。 “我们见证了连队发展的历史,看着它怎样一步步走过来。”不知不觉中,他说话的口气也像是一个长辈了,像一个要对单位负责的人,开始一条条地数,连队的小问题还有哪些,可以改进的地方还有多少,不过最终还是落脚在“总的不错”上面——连续多年保持安全稳定,连续三年评上了先进连队,连续两年立了集体三等功,而且由于夜间射击出色,“夜老虎四连”的名号也叫响了。 自己嘛,在一排当代理排长,压力蛮大的,兵员素质不一,不好管理,而家里又要买房子,总打电话来商量……说来说去他也没说到“走”那个字。 其实他心里敞亮着。当得了八年的兵,当不了八十年的。总有一个时候他得说到“走”,而那时候,这些裹着迷彩的日子,分分秒秒,会像颗颗闪亮的星,缀在他浩瀚的岁月天空上。 文/战旗报 转载自:解放军报社成都军区分社 此平台所有备注文编投稿的稿子都属于原创,采用请备注出处及作者。未备注的文章和素材都来源于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。如不小心对你的版权造成影响请与本平台联系,给你带来的困扰敬请原谅 赞赏 |